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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百七十三章 约见

        不得不说,林延潮为王家屏的勇气和忠心,深深感到敬佩,但他这么作风险太大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正要劝阻,王家屏却截断林延潮的话问道:“宗海,若我上本奏请元辅归政天子,你敢不敢与我联署?”

        上本请张居正归政天子?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心道王家屏你不仅是坑我,还是要我的命啊。这谁给你的勇气?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斩钉截铁的道:“此事我谋划已久,不仅是你,我还联络了几位交好的同僚,同年,其中有知府,有御史,有六科,无一不是朝堂重臣,忠贞敢言之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不由惊讶,原来王家屏不是一时兴起,而是早有预谋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权衡利弊,眼下他要自己与他一并上奏。成则,张居正还政天子,王家屏,林延潮更这劝进之功,从此飞黄腾达,败则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:“忠伯兄,我不仅不会联署奏章,还会阻止你上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不由怒道:“宗海,我将机密之事与你说,你不帮我也就算了,反欲背叛于我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反问道:“忠伯兄,可还记得赵用贤,吴中行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轻哼了一声,赵用贤,吴中行就是万历五年时因张居正夺情之事,上表弹劾的翰林。结果二人皆遭廷杖,罢官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与王家屏道:“我只是为了忠伯兄身家性命记。五年前,众臣上本请元辅夺情,陛下是如何下旨的?陛下有言在先,若再有敢言让元辅归政者,杀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在杀这一字加重了口气,王家屏沉吟片刻道:“我等此番所作所为,乃为了君上,陛下定能谅解我等此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语重心长地劝道:“但陛下毕竟话已说出口了,你怎么让他自食其言呢。我知忠伯兄乃忠君之臣,但身为人臣又怎么能令君主陷入两难之境地,这反而是有失臣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故而忠伯兄还请三思,你为日讲官之首,出班后就算不迁至侍郎,也是翰院学士。将来手握权柄时,再拨乱反正,重竖乾坤,这不是比今日行有勇无谋之事更胜十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听林延潮之劝,长叹一声道:“若非宗海这一言,吾险些犯了大错。只恨吾不是元驭兄。现元驭一去,满朝诸公恐怕也是无一人敢与元辅如此直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同意王家屏所言,当初夺情时,王家屏敢与张居正这么说话,还逼得张居正把刀横在脖子上,威胁要自杀。这等胆识和担当,在诸位朝臣中,王锡爵真不愧是无人能及。故而王家屏以及诸大臣们到现在提及王锡爵仍是一脸的敬佩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与王家屏道:“忠伯兄,当今朝堂间确实如元驭前辈这样的人太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忽道:“也并非唯有直谏一条路,当面犯颜元辅或许不允,若私下进谏,不知元辅可听否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道:“元辅岂是轻易为言辞所动之人,这实在是更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颇有深意地道:“不,虽是更难,却未必没有人,据我所知还有一人可劝元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心念一动问道:“哦,不知忠伯兄所言何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熟视林延潮良久,林延潮不由笑了笑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也是笑着道:“宗海,莫非以为我指得是你吗?别自视过高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说说聊聊,待离了宫门时,林延潮向王家屏作礼告辞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家屏也对林延潮长长一揖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到马车旁,陈济川问道:“王讲官为何对老爷你持礼甚重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道:“他欲使激将法,让我去趟这浑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济川惊疑地问:“这,王讲官不是与老爷一向甚是和睦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摆了摆手道:“他倒不是欲害我,只是有私心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济川一头雾水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解释道:“此乃利国利君之事,在他心底,非我不可。若是他能犯险,他自是自己去了。只是可惜我也有顾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林延潮上了马车,陈济川问道:“老爷,是否回府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道:“不,去促织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济川微微讶异,随即催车夫驾车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手里攥着一纸条,原来是方才在文华殿时,张四维的心腹董中书趁无人时塞给自己的,邀林延潮前往促织街会通馆一聚。

        马车刚动,林延潮敲了敲马车车壁对陈济川吩咐了几句。陈济川领命后,马上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久马车来至促织街。

        斗促织也叫秋兴,因民间都从秋天起斗促织。

        明宣宗因喜欢斗促织,有促织天子之称,民间有首诗讽刺,促织瞿瞿叫,宣德皇帝要。百货皆作贱,蟋蟀盆子俏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所谓上行下效,明朝时无论官民上下,老少百姓都以斗促织为乐。当时斗促织所用的鬭盆筩礶,几乎无家不贮也。民间对促织喜爱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,甚至善斗的促织死了,还有殓以金棺银椁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促织街,顾名思义,有不少专门的促织场供百姓看斗促织之用。林延潮在马车上换了常服,来至促织街的会通馆。

        会通馆原本就是京里最大的几个促织场。这个时节虽没有斗促织看,但会通馆人仍是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来到馆前,但见馆门上垂着挂帘,看不见里面场景,门下一片人来人往的景象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会通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,门口自是有二三十名魁梧健汉看着场子。在春寒下这些健汉仍穿着单裳,胳膊和肩膀上都是壮硕的肌肉,眼中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入场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先去馆旁围着的木栅栏边。此刻不少百姓涌着木栅栏边,仰着头看着馆壁上高挂着几张红木牌。红木牌上写着今日有数场角抵上演,至上到下从午时几刻,未时几刻,申时几刻依次标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角抵一看就知是代替斗促织,拿来百姓们作赌之用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见入馆之百姓,皆是到一旁窗口买筹入场。自己要入馆见董中书,自也是交钱买筹入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正要派展明去买筹,即被门边候着一名青衣下人认出,上前道:“这位公子,是我们老爷的贵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口二三十名壮汉听了立即收敛狂傲之色,一并向林延潮抱拳道:“贵客里面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左右入场的百姓们平日对这些壮汉甚是畏惧,见林延潮年纪轻轻,竟受如此恭敬的对待,不由皆是称奇,猜测是哪里的举人,或是哪家的世公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青衣下人请林延潮入了会通馆后,馆内人声鼎沸。

        馆央是一块方地,此刻正有一人在舞杂耍,显然角抵还未开始。

        方地四周前前后后,摆满了朱漆的长条板凳,里面低外面高,一层高过一层。入场的百姓们寻了空着长条板凳坐下与相熟的人聊起了赌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在楼上雅间等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点点头举步到了楼上,来到青衣下人所指的雅间推门一看,但见一名清瘦的老者,正坐在雅间里喝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老者不是张四维,还能是何人?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装出惊讶之色:“中堂大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笑了笑,伸手示意林延潮入内坐下。林延潮令展进留在门外,自己进入雅间后,青衣下人立即关门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坐在张四维下首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将茶盅放下笑着道:“宗海,是否讶异老夫为何会约你到此相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道:“确实未曾想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笑着道:“看来宗海平日与老夫除了公事上交往,私事知之甚少。老夫乃这会通馆的常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讶道:“中堂也好斗促织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道:“不仅是斗促织,但凡与赌沾边的老夫都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这下刷新了三观了。在内阁时,据林延潮所知张四维平日洁身自好,不喝酒,不好美食,不好女色,堂堂阁老好似苦行僧一般生活着。却不曾料到张四维竟是好赌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捏须道:“这会通馆,乃是老夫下朝后常来的地方,平日很少请同僚齐来。若非是好朋友,老夫不是不会请他来此一见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垂下头道:“能得阁老赏识,实是下官荣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笑了笑,似漫不经心地道:“昨日元辅病重之事,是你给申汝默通风报信的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听了‘失色’道:“中堂,此绝对没有的事,下官直大内,侍奉陛下,自是知道有哪些话当说,哪些话不当说。下官怎么会将这等机密之事泄露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延潮料想此事作的天衣无缝,张四维不可能有证据的,自己自是可以与他抵赖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淡淡地道:“是吗?我与汝默认识十多年,相交也有七八年了,他是个慢性子,做事常三思而后行,任何事前前后后若不想清楚,绝不会轻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在中极殿上,局势突变,片刻之间老夫与冯保,尚不过是见招拆招,他怎么这么快下了决断,还是如此高明?想到昨日陛下恰好宣你相见,老夫不得不怀疑是你通了消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四维分析得入情入理,林延潮则是摆出动怒的神色道:“中堂,这算是欲加之罪吗?当日殿上不止有我,还有几位中官,为何只怀疑我一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