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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 齐桓晋文之事

        陈惇从考场走出来,只感觉累得头皮发麻,今天是朔旦,按例要大考一次。新生这一次考试,算是摸底,陈惇其实很有些不顺手,因为他从去岁四月之后一直到如今,虽然四书温习不少,课业日益精进,但制艺上面却许久没有练习,承题、转笔都有些晦涩,完全不如其他学子下笔如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以为这次的考题有多难呢,”邹应龙倒是高兴道:“其实也还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次出题上不怨天,”王篆道:“不瞒你们说,我都做过四次了,天命、天子、天道我都破过,我爹都知道,这次我是破不出新意了,干脆又把天道给重新阐述了一遍交了上去,左右我爹要是黜落我,我也不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题我也做过,这次我从天命上破的,”林润点头道:“上不怨天,只能从天命、天子、天道这里面破了,难道还有其他解释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,”陈惇深吸一口气:“我怎么就没想到天命、天子、天道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众人都回头看他,张大了嘴巴:“那你怎么破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看到天,我就想到了天空……”陈惇捂住了眼睛:“我就破的天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天空怎么破?”几人都大惑不解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惇刚要说话,就见不远处有人给欢蹦乱跳的陆近潜递了一个大包裹,陆近潜高兴地不得了,打开一看却一脸懊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我姐交给你,让你带给我的?”见来人点头,陆近潜怒道:“胡说,我姐哪里不知道我爱吃什么,怎么会给我带这些我不爱吃的东西?是不是你这家伙偷奸耍滑,把好吃的半路给我换了?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确实是女郎给您带的,”陆家的仆役道:“小人哪里敢偷梁换柱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几个人走过去,见陆近潜还在张牙舞爪地理论,不由得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看,我姐给我送来的蟹脚、虾茸、河鳗、肠粉,糕稞、卤煮,”陆近潜道:“没有一样我爱吃的,一定是被他偷吃了。我姐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爱吃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说来也怪,这些小吃陆近潜一样都不爱吃,却偏偏都是陈惇所爱,他不由得道:“你吃不吃,不吃我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给你给你,”陆近潜闻到卤煮的味道更是捂住了鼻子:“你真爱吃这些东西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,”陈惇食指大动:“卤煮就是我的最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呦!”陆近潜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,这人痛得大叫起来,陈惇一抬头,才发现是潘庚这家伙,面团似的大胖脸痛得缩到了一起:“长没长眼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好意思,”陆近潜嚷嚷道:“我撞你哪儿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手!”潘庚倒不敢对陆近潜发火,却恶狠狠地盯着陈惇道:“夫子不喜欢你,你也难逃打手板的一天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夫子到现在还没有打过我,”陈惇倒也不客气道:“即使我屡次顶撞他,他也没打过,你这个看热闹看笑话的,倒是被打了四五次,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走着瞧!”潘庚恨恨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奇怪啊,”陆近潜忽然看看自己的手,道:“我也没被夫子打过。我爹和我童师还打过我呢,我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要挨打,还特意备了许多金疮药,居然没有用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陆近潜即使最近渐渐发奋起来,但是底子太薄弱,别人在听夫子授课的时候,他因为听不懂,就默坐在那里背诵章句,第二天背诵还是有磕磕绊绊的地方,但王夫子却奇异地没有打他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惇似乎也是这样,他也有几处不能及时反应的,但王夫子似乎就是举起尺子敲敲案桌警惕他一下,也没有真的将尺子落在他的手上。而且最近王夫子是越来越喜欢当堂发问陈惇了,搞得陈惇片刻的游神都不能有,只能竖着耳朵凝起全部的心神来对答——当然这当中王夫子的发问都是很猝不及防、算是刁钻的问题,比如说“齐桓晋文之事”一句,一般人夫子就问他,齐桓公有什么事迹,晋文公有什么事迹,把陈惇叫起来就问齐桓与晋文孰能?

        其实两个人没啥可比的,就像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一样,但孔子既然定了基调,说“晋文公谲而不正,齐桓公正而不谲”,陈惇只能道:“齐桓不战而屈人之兵,为有德也。晋文三战而卒成霸业,为武力也。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是故齐桓为春秋之首,名副其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齐桓公做到了尊天子而讨不臣,兴兵非为耀武,而是帮助他国兴灭继绝,因此以三万人而称霸天下。而从晋文公开始,靠武力称霸,是以不如齐桓。”王夫子看样子很喜欢他的答案,连连点头:“为何齐桓不能始终,而晋文卒成霸基?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惇想也不想就道:“祸患常积于忽微,而智勇多困于所溺,岂独一个齐桓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错,不错,”王夫子称赞道:“史书中,若齐桓一般的人物,不绝于书。前秦苻坚,后唐庄宗,甚至唐明皇,都是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,正是这个道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还有什么说的?”王夫子见他似乎意犹未尽,不由得问道,期待他还有更好的见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主要是齐桓公娶了九个夫人,却没有讨到一个好老婆。”陈惇在看到王夫子脸色变黑之前,赶紧一口气说完了:“晋文公有怀嬴、齐姜、季隗管着,齐桓公嘛……玩个水都玩不起,把老婆送回娘家去,还一怒兴师,最后败亡于妇寺之手。这就告诉我们,夫妻之间,有话一定要好好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真的是陈惇所想,齐桓公的老婆长卫姬不可谓不聪明,齐桓和管仲商量伐卫,卫姬一看到齐桓公,就知道他的打算,当即为母国请罪。说大王你一进来的时候满脸怒气,声色俱厉,见到我之后就立刻换了幅面孔,这不说明你要攻打卫国吗?齐桓公答应了她不再伐卫,结果第二天见到管仲,管仲一见他就说大王你不准备伐卫了,齐桓公这个崩溃啊,还让不让人有点小秘密了,又问管仲是怎么知道的。管仲道大王你气色平静,言语温和,和昨天的神情判若两人,显然是不准备再攻打卫国。这个故事说明啥呢,不是像齐桓公自己说的“夫人治内,仲父治外,无可忧也”,而是说长卫姬作为一介女流,察言观色的水平却和管仲有得一拼,全都用在他的身上,他不受欺骗和蒙蔽,谁受呢?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——”众人都被陈惇逗得大笑,其中陆近潜笑得最夸张,差点仰倒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给我好好站着,”王夫子大喘了一口气:“站直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惇罚站已成了习惯,还总结出了站着不累的方法,不过王夫子显然不高兴他在如此严肃的课堂上玩笑,在讲到“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”的时候,又点他的名提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刚才说,”王夫子道:“齐桓公伐楚,是以怒兴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”陈惇道:“齐桓公把蔡姬送回娘家,蔡国将蔡姬嫁给楚王,齐桓公面子上过不去,可不是一怒而兴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要说实话陈惇还是觉得晋文强过齐桓的,为什么,晋文好歹真枪实弹地跟秦楚这样的大国打了几仗,齐桓公也就打一打陈、卫、郑、许、曹,抗击一下山戎,伐楚的时候不好说“是来打蔡国然后就顺便打一下楚国”,于是就乱扯了一些陈年旧账,比如楚国为什么不给周上贡了呀,周昭王南巡到楚国的时候,为什么死在楚国了呀?一场声势浩大的伐楚之战,以军前骂架的形式进行的。双方都派出了最强的国嘴上阵,齐国是管仲,楚国是屈完。最终齐国理屈词穷,被骂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周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,”王夫子就道:“和齐桓公伐楚有什么区别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区别肯定是大大的有,”陈惇道:“《诗》云‘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以遏徂莒,以笃周祜,以对于天下’。说文王义愤激昂,发令调兵遣将,把侵略莒国的敌军阻挡,不辜负天下百姓的期望。’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,而周武王伐纣,说君王和师表的唯一责任,就是帮助上天来爱护老百姓。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横行霸道,周武王便感到羞耻。这是周武王的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而齐桓公的勇,”陈惇道:“是因为蔡国另嫁了他的夫人,楚国娶了他不要的女人,他冲冠一怒为红颜,为的是私欲,怎么能和周文王的天下为公相提并论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冲冠一怒为红颜,”王夫子眼睛一亮:“这句诗有下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惇“啊”了一声,没想到自己将吴三桂陈圆圆的爱情诗说了出来,“……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夫子也没有强求,反而又问道:“像齐桓公一样以怒兴师的,有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啊,”陈惇感觉自己尿意越来越重了,道:“周桓王怒伐郑,中箭而逃;周襄王怒伐郑,引狼入室,不保王位;楚平王怒攻吴,丧师失地;汉高祖攻匈奴,兵困平城,这都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像周文王一样一怒而定天下的,有吗?”王夫子又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有,”陈惇急于结束提问,道:“本朝太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课堂里鸦雀无声,陈惇甚至能听到身旁林润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夫子垂下眼睛,“你坐下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惇坐了下去,又火急火燎地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干什么?”王夫子怒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学生想出恭。”陈惇老实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滚滚滚。”王夫子已经被他折腾得不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惇痛快地解决了问题,在外头兜了一会儿风才返回。

        窗户里传来‘啪’地一声脆响,让书屋里所有的学生都哆嗦一下,连窗户外的陈惇都感到后脊梁一阵冷风飕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为什么打你的手板,”王夫子严厉的声音:“不打他陆近潜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潘庚哭得七零八落地,只管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他天分如此,能背下五十句,已经用了一晚上的功夫。”王夫子道:“你比他强一百倍,却不肯下他一半的功夫,所以不打他,要打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拧巴的一个老头啊,陈惇心道,但他从来没打过我,是根本不屑呢,还是放弃了呢,还是觉得自己根本不算他的弟子——不过陈惇倒是第一次感觉到这老头还是有为人师表的资格的,因为他从没有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为人,而故意私刑泄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