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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 手工工场

        陈惇在望江楼上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,才等来了匆匆赶来的邵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梦龙,让你久等了,”邵芳气还没喘匀,就先饮了三杯赔罪道:“我先自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樗朽向来是个守时守约的人,”陈惇摁住了他道:“怎么今日来约我,自己却晚到了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邵芳眉目之间笼罩着忧虑之色,叹了口气道:“我的纺织厂最近出了点事儿,这才绊住了手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商业上的事情,说到底都是人情往来的事,”陈惇道:“你邵芳左右逢源,人情遍布天下,哪会有搞不定的事情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话是这么说,道理也是这个道理,”邵芳道:“但这一次还真是我搞不掂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?”陈惇倒是一振,道:“说说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邵芳就缓缓道来。原来苏州的工商业之繁荣为海内之冠,尤其是其纺织业。整个城市有机匠达四千多户,而为之打工的机工保守估计也有数万,那么纺织业以及其上下游产业所养活的细民则就更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没想到从北京来了一个织染太监孙德田,不在织造署好好呆着,反而招揽无赖,不管不顾,横征暴敛。这些无赖向孙德田献策,提议增加税额和严查漏税。于是孙隆委派人分据水陆孔道,乘委查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织染太监?”陈惇心道原来这东西不是清朝才出现了,道:“咱们苏州也有织造局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织造局?”邵芳道:“不叫织造局,叫苏州织染局,又称外织染局。内织染局在宫里头,就负责洗练,上用、官用、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,都是织染衙门和织染局经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织染衙门是织造官吏驻扎及管理织造行政事务的官署﹔织染局是经营管理生产的官局工场,分别有南京织染局、苏州织染局和杭州织染局,生产组织各有一定的编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织染衙门说是有官吏管理,其实都是太监奉职,”邵芳道:“原先一直都是南京镇守太监兼领,现在忽然从北京宫里头派人来,门路打听不上,送的礼都收下,三请四请才见一次面,席上也插科打诨,完全不明所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孙德田不仅是在三吴之地的道路关卡收税,他还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,‘每机一张,税银三钱、每缎一匹,税银五分,纱一匹,税二分’,征收了一个闻所未闻的“机头税”!

        也就是说,不管你是否生产,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,而织出来的纱布,先征税才许售卖。转眼间,苏松一带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陆续关闭,十几万织工、纱工、染工等从业人员,纷纷陷入失业的境地。

        门口忽然进来了邵芳的家丁,道:“公子,沈光德派人来请您过去,说有事相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邵芳放下酒盏,面露歉意,陈惇就道:“你自去吧,把账结了就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邵芳笑着摇了摇头,却忽然又道:“沈光德找我必然也是为了织工的事情,你要不要一起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惇左右无事,就道一声好,干脆跟着邵芳走了。路上邵芳又给他介绍了这个名叫沈光德的人,他是织染局的主承办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原来这个苏州织染局,是个官督商办的企业?”陈惇恍然道:“跟晚清的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一样,这可真有点意思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形式,因为本朝是“匠户制度”,不仅终身从业,并且子孙世袭。谁愿意子子孙孙只做匠人,不能科举不能做官?那自然是和军户一样,断断续续逃亡走了。这织染局没办几年,根本抓不到匠户了,干脆就将整个局子包给了本地商人,这些商人负责产出、销售,织染局官方只要每年能交上宫里委派的三十万匹绸缎就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商人收购生丝,招募织工,他们不用匠户,采取雇募工匠制,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殷实的纺织商人,家中都有纺织厂、纺织作坊,他们承领属于官局的所有织机,同时将自己的织工、机匠的姓名、年貌、籍贯造册存案,并发给官机执照,这些机户机匠从此即成为织局的机匠,又称“官匠”。这些机工机匠们从官局领取原料和工银,雇工进局使用官机织挽,保证了官局织造任务的顺利完成。同时领帖替官局当差后,还可自营织业,遂具有“官匠”和“民户”的双重身分。

        看样子所有盈亏,全归商认,官方只要每年能供应上宫里的派额,用人理财什么的都听商人的,这似乎是个好办法。因为一个借用权势,一个借用资本,但其实官商权力并不平等,官权一定会压到商权,如今这个孙德田一来,就包揽所有的织造任务,提高机税,压榨工人劳力,甚至加大绸缎产出,沈光德他们这些商人都毫无办法,毕竟权力是凌驾于资本之上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惇随着邵芳来到苏州织染局里,此处为苏州城中心略偏东南,原是吴国首都阖闾的宫城、楚春申君宫殿、唐苏州刺史治所和北宋平江节度使治所。金兵陷苏州,建筑毁于战火。绍兴初,南宋曾拟建都平江,就原址建宫室,但不久又改为府廨,所以这座基于南宋平江府廨的建筑制度宏敝,规模颇大,仍大体保持唐代模式,其布局分为大厅、公干、后宅、郡圃四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 织染局有正厅三间,上悬“天章首焕”的横额,加上通道、穿堂、厢房、东西二库等共七十余间,围墙立中门,内有房百二十余间,金丹漆藻绘,极富气派。

        里头机声札扎,每个房间都有各有分工正在忙作的机工,织染局内分为若干堂号,分织、罗二作,有绫锦院、染院、文绣院、裁造院、织院、文锦院等等房间,每院设头目三人管理,名为院官,之下有总高手、高手、管工等技术和事务管理人员,负责督率工匠,从事织造。

        机房又有不同,分为三种,即供应机房、倭缎机房和诰帛机房,技术分工较细,按工序由染色和刷纱经匠、摇纺匠、牵经匠、打线匠和织挽匠等各类工匠操作,具有工场手工生产组织形式的特点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惇原先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书里说,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在这个时候,他现在看到眼前这一切,就忽然明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工场手工业,是资本雇佣劳动者的生产形式。但雇佣多少人始具资本主义性质,当因生产力发展状况和历史条件而异,史书在研究资本主义萌芽时,原则上以雇工10人以上而不足工厂标准者为工场手工业。

        手工工场有分散和集中两种形式,在工场手工业时期之初以分散的手工工场为主要形式。生产者仍分散在各自家庭中劳动,但是他们在企业家的组织下形成一个生产集体,有一定的劳动分工。商人为保障其货源,将统一购买来的原料交给雇佣工人去加工,付给一些报酬,然后销售成品。所谓报酬实质上就是工资。这已是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,但又不彻底。而集中的手工工场则是工人一无所有,集中在资本家的厂房内,使用资本家提供的劳动工具,在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。工人成为完全出卖劳动力的雇佣劳动者,他们与雇主的关系是彻底的雇佣关系。在集中的手工工场,分工越来越细,一件产品的制成要经过许多道工序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的场景已经是集中手工工场了,在英国,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于毛纺织业,就如同眼前一样,毛纺织业兴起之初,其生产组织在城市是行会作坊,在农村是家庭手工业。到16世纪,集中的手工工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。伦敦西部纽伯里一个名叫约翰·温彻康布的纺织业商人,在16世纪初就拥有一个约千人的手工工场,其中男女织工、纺工和助手600人,梳毛、理毛工人250人,修整工50人,染工40人,砑工20人。但现在中国苏州城里,最大的纺织企业居然有四千人在里面劳作,而且都是以雇佣的形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呦,”一个织工大叫起来:“竹针眼坏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这一台脚踏缫车停住不动了,旁边过来一个机头帮他维修,旁边几名织工就道:“这缫车不好用,鼓轮常常作响,盘子也老歪……咱们就不能买他马武家的大缎车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马武家的大缎车,是不是就是倭缎机房新进来的那个大车子?”这织工啧啧道:“我也看了,那只要两个人俄釜打丝头,值盆主绰,用的时候五人共作,每天能缎茧30斤呢,车子还特别耐用,也没什么噪声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马武他家的纺车更好用,加拈和卷绕都可以不用抬头看,”几个织工都道:“咱们局子里怎么不多买一点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要等这一批绸缎卖出去,才有钱,”机头把缫车修好,道:“要不然哪来的钱买新车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咋不卖呢,”织工问道:“平常七月不就有大胡子商人买走了吗,怎么今儿都九月了,还不见人来买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张总督不是禁海了吗,外国的商船进的来吗?”这机头一挥手道:“去去去,赶快干活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陈惇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了,因为他听到了一个讯息——劳动工具在进行改善,生产技术在进步。工场手工业的生产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,于是对他们提出了技术改革的要求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发展,把不同的工具连结起来,逐渐就产生了机器,工场手工业就会过渡到机器大工业阶段,渐渐机器开始完善,技术大规模革新,就会以机器取代人力,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,如果速度快一些,这种过程就是一场革命——在欧洲,就被称为工业革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们来看一下欧洲工业革命的序幕,18世纪中期,英国商品越来越多地销往海外,手工工场的生产技术供应不足。为了提高产量,人们想方设法改进生产技术。在棉纺织部门,人们先是发明了一种叫飞梭的织布工具,大大加快了织布的速度,也刺激了对棉纱的需求。后来织布工詹姆士·哈格里夫斯发明了出“珍妮”的手摇纺纱机。“珍妮机”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新纺纱机,功效一下子提高了八倍。

        而陈惇找到了那个织工口中的“大缎车”,机架为四面形立体框架,它车上构件如竹针眼、鼓轮、送丝杆钩、偏心盘等,比普通的缫车有极大的改进和完善,钱眼、锁星、卷绕装置包括添梯连柄、络绞等传动装更为复杂,陈惇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具体运转原理,但明显它的效率比一般的缫车高许多倍。

        工场手工业本身的狭隘的技术基础发展到一定程度,就和它自身创造出来的生产需要发生矛盾。工场手工业阶段再向前发展,必须进行技术革命。如果织染局不被孙德田这个“封建制度的代表”破坏的话,也许陈惇还能看到更多的技术革新。